他是大學生,為籌集學費,他兩次把自己變成乞丐;他的父母,為了供養他們兄弟倆讀書,雙雙外出打工,又先後遇難他鄉;撕開他的心扉一角,他渴望愛情,但他深知,愛情離不開金錢滋養;這既是他個人的故事,也折射著所有貧困大學生的命運。就這樣,在高速發展的中國,在貧富懸殊凸現的今天,出現了這樣一道複雜而又難解的算式———
他戴一副眼鏡,身穿白色T恤、白色運動鞋。幹幹凈凈、斯斯文文。這時,你必須調動所有想像力,將眼前這名大學生和乞丐疊加成一個形象。
他叫李新,河南某大學大二學生。像中國數百萬農村家庭渴盼的那樣,他透過高考,走出了貧困的大山,然而,每年5500元的學雜費,卻像一座新的大山,壓得這個年輕人直不起腰來。
9月3日,新學期開學了。這意味著李新的債務進一步加重。表面上,他滿臉笑容,跑前跑後,忙著幫助新生報到。可沒一人真正意會他內心的愁苦。新生中,相當一部分由父母陪著、坐著小轎車前來報到。李新承認,長這么大,他還沒坐過小轎車。
李新的老家在貴州凱裏的一個山村。這裏人均年收入不足400元。為了給兄弟倆籌措學費,李新的父母雙雙外出打工,又先後遇難。去年8月,李新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準備放棄,村裏的好心人紛紛上門,勸他進城乞討。李新猶豫了幾天,萬般無奈。他去了重慶。
白天,他在大街上游蕩,晚上,就睡在火車站。他自欺欺人地相信“或許可以找到活兒幹”。晃蕩了幾天沒找著工作,身上的錢也快花光了。他一咬牙,寫了封“乞討書”。
“乞討書”在手裏攥了幾天,邊角都被攥破了。李新找了一個僻靜的小巷,攤開“乞討書”,蹲在地上,頭垂在兩腿之間。
“那真是要下狠心才能做到的。”李新痛苦地回憶,“我放下的不是一張紙,是做人的尊嚴。”
儘管如此,李新仍想保住最後一點尊嚴:與多數乞丐跪著相比,他選擇了蹲著或坐著。他不時地感到人們在背後指指戳戳:這年輕人有手有腳,也來當乞丐,肯定是騙子。他不想解釋,也沒勇氣解釋。
李新收到的第一筆錢是5元,他不知道施捨者是男是女、是老是少。自始至終,他沒敢抬起頭,只在嗓子眼兒咕嚕了一聲:“謝謝!”但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。
一次,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生,在李新面前放下10元錢,然後一直站在旁邊。她問李新吃飯沒有,李新明明餓著肚子,卻堅持說吃過了。女生一直站在旁邊不肯走,李新感到如芒刺在背,卷起“乞討書”,逃也似地離開了這地方。
將近1個月,李新一共討了1000多元。雖然離學雜費數額還很遠,但他總算踏上了去河南的火車。
學校沒有急著催李新交學費。國家有政策,不能讓一個學生因交不起學費而失學。
也許,李新只是一個個例,貧困到只能靠乞討上學、維生;但李新所代表的貧困絕不是個例。在李新所在的班上,去年就有5名學生交不起學費。在這所擁有8000名學生的大學裏,有2000多名學生被定義為“貧困生”,其中半數以上是家庭年收入不超過1500元的特困生。
對於李新以及廣大貧困生來說,申請國家助學貸款,是成就他們學業的惟一希望。但2003年,李新所在的學校,沒能貸到一分錢國家助學貸款。
2004年寒假,李新被迫南下深圳,再次乞討。“為了取得更多的人相信”,這一次,他把學校名稱和地址都寫到“乞討書”上,並把學生證擺在上面。他沒想到,果真有人打電話到學校詢問。返校後,有關老師找到李新,指責他損害了學校的聲譽。李新沒有爭辯。
“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墮落,可是我別無選擇。”李新極力想抹去這段歷史,可怎么抹也抹不去,“如果打工,短期內肯定賺不到這么多錢。別以為乞討很輕鬆,不知道有多辛苦,心裏特別累。遇到城管,比做賊還心虛。”
儘管痛悔這段歷史,但李新覺得“再委屈也得把學念完”。
2004年春節,李新在乞討中度過。深圳的冬天並不算冷,可他覺得“冷得可怕”。除夕夜,街市上到處霓虹閃爍、燈紅酒綠、萬家團圓,他躲在一家冷清的小吃店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粉條。想到年邁的父母,為他們兄弟倆籌措學費,背井離鄉,客死異地的慘狀,李新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。這一晚,他痛痛快快哭了一場。
李新曾是全家也是全村的驕傲。2001年,他初中畢業,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一所師範學校。鄉親們趕來祝賀。考上師範意味著以後可以吃“公家飯”了。就在父母準備擺酒席慶祝之時,李新作出了出人意料的決定:繼續念高中、考大學。這無疑使這個家庭的財務雪上加霜。李家僅有的兩畝薄田全在山上,只能靠天吃飯。往往三五年才有一次好收成。
酒席取消了。父親理解兒子的選擇。他年輕時,也曾是品學兼優的學生,因為“文革”耽誤了前程。眼下的狀況,父母只有外出打工,才有可能同時供兩個兒子上學。
父母臨行前,曾到學校看望住校的李新。母親告誡他,“要省著點兒花錢”。李新沒想到,這短短的10分鐘課間會晤,竟是他和母親的最後一別。
半個月後,噩耗從廣西傳來。李新母親打工過馬路時,被一輛疾駛的汽車當場撞死。那輛汽車,如同中國高速發展的經濟,是輛快車。李新母親的腿被撞斷,面部血肉模糊。
父親從廣西處理喪事回來,帶著一個骨灰盒和兩萬元賠償。正是這兩萬元,支付了李新和弟弟兩年的學費、生活費。李新想起曾對母親頂過一回嘴,母親半個月沒和他說話。此刻,他心裏難過極了。“幸好我寫了封信,和媽媽說了對不起。”
高三那年,李新年近60的父親出外挖沙。寒假裏,他和弟弟去看父親。一天,父親一大早起來,對還在被窩裏的李新說:“我先挖沙去了,一會兒回來給你們做早飯。”
誰知,這一去又是噩耗:沙子塌了,父親被埋在裏面。
李新趕到時,父親已被挖了出來,身上蓋著一塊布。“那布很短,父親的腿還露在外面。我揭開一看,父親的頭被壓壞了,腸子也露在外面。”李新當時沒有哭出來。他只在心裏詛咒:“老天為什么這么殘忍?”
雇主象徵性地給了李新1200元賠償。有人勸李新狠狠訛一把,李新沉默:那家人和我家一樣,也是窮人家。他們家也有孩子,也要供讀書。
父親下葬次日,正逢大年三十。村裏人聚到李家,和他一起守夜。李新自我安慰說,老爸活得這么辛苦,早點兒走也許早點兒解脫。
父親去世後,留下兩間木屋、兩畝薄田和2000元債務。信用社找上門來,希望李新早點兒還上這筆錢。李新用顫抖的手簽了字,承諾畢業後兩年內還清。
此時,李新已決定:輟學、打工,供弟弟上學。但弟弟態度更堅決:“哥,我先休學出去打工,你還差半年就高考了,你不能放棄。等你上了大學,我再回來讀書。”
為決定誰先打工誰先上學,兄弟倆爭執了幾天。叔叔最後定奪:無論如何,你們倆都要上學。
新學期開學了,李新又要交1800元學費。叔叔東借西湊,僅僅籌到1000元。幸運的是,學校同意李新免交剩餘的錢。同學們又為李新募捐了300元生活費。
李新再節儉,300元也難支撐幾個月的飯錢。生活費斷了,他只好再回到家裏,並告訴叔叔學校放假。叔叔看出了他的窘況,借了200元,重新把他送回學校。
“我那時想,肯定堅持不到高考了。高考前還要交好幾百元考試費、體檢費。哪里去找錢?”李新近乎絕望。這時,他患上了偏頭痛。一看書頭就劇烈疼痛。醫生診斷是輕微神經衰弱。看病不僅花了幾百元,更糟糕的是,從此他無法專心學習。原本有望考上重點大學的他,最後只考了個專科。
雖然忍受著難以言喻的困窘,但像多數貧困生盡力守護著“超強的自尊心”一樣,李新不願意把“貧困”裸露無遺。沒人詳細知道他以往的故事,更沒人可以走進他的內心世界。同學們說起他,只是注意到他“十分節儉”:他每頓飯不超過1.5元;他只吃最便宜的菜;他的衣服和鞋沒有超過20元的;他只看過一次學校的錄影,其實門票才1元錢;他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副80元錢的眼鏡。
和所有的同齡人一樣,李新也喜歡上網、喜歡旅遊。學校的網吧每小時要0.5元,李新捨不得去。遇到假期,班上同學相約遊玩,李新總是說“沒意思”。這讓同學們覺得他“裝酷”。
李新沒看過“好萊塢大片”。他最喜歡的,是大學裏的學生們自己拍的一部戲,名字叫做《讓我抱抱你》。這是一個校園愛情故事:來自農村貧困家庭的男主角,因為背負家庭的重任,和來自城市的美麗女主角提出分手。畢業前,為了最後一次擁抱心愛的戀人,他宣佈要擁抱全班每一個同學。輪到“女主角”時,“女主角”拒絕了他。
這個悲傷的故事,深深打動了李新。以至他看完學校的公映後,破例上網又看了一遍。
“我真想有個女朋友,可談戀愛要花很多錢。我負擔不起。愛情是一種昂貴的東西。”李新悄悄地向記者撕開了心扉一角。
正如那部戲中所說的:沒有鐵窗,沒有獄墻,但貧窮鎖住了人們的愛情,也鎖住了人們的希望和夢想!
自從上了大學,李新再沒回過家。今年暑假,他去東莞打工,在一個玩具廠找到了工作:白天每小時2.69元,加班每小時4元。一個假期下來,扣除伙食、住宿、仲介費和來回路費,李新只賺了幾百元。這比乞討掙得要少,但李新從沒這樣開心過。
他伸出手:“自己勞動所得,花得開心。”李新左手中指、無名指上,有幾道淡淡的疤痕。那是16歲那年,隨父親去湖南替人收割水稻的“紀念”。
今年21歲的李新,還沒嘗過生日蛋糕。去年過生日那天,他收到過班上兩名同學送的禮物:一本相冊和一個塑膠小馬。他開心極了。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收到禮物。
“那本相冊太漂亮了。”李新仿佛還沉浸在剛收到禮物時的喜悅之中,“可惜我沒錢請他們吃飯。